她愛美，喜歡色彩，也用畢生的努力圓了中國人的“彩色夢”。

這是一位癡迷色彩的科學家。她愛美，喜歡色彩，也用畢生的努力圓了中國人的“彩色夢”。

“出彩”一生，她的名字前總有一長串“名片”：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著名感光材料專家、中國樂凱集團吉印通研究院首席專家、天津大學化工學院教授……但她最喜歡的稱呼還是“鄒師傅”和“鄒老師”，無關名利，“我只要做好研究，別的什么也不想要。”

▲1**1年，鄒競（右二）與團隊成員一起工作。 受訪者供圖

短發(fā)微卷，穿戴整齊，語氣溫柔，鄒競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總是精致、精神。但一投入工作，她就會變得雷厲風行，連講話和走路都特別快。特種紅外膠片、彩色電影負片、彩色膠卷、醫(yī)用激光膠片……半個多世紀里，鄒競帶領團隊一次次用效率刷新紀錄，填補國內技術空白。

2022年6月，鄒競在天津逝世，享年86歲。為緬懷她對我國感光材料和彩色膠卷事業(yè)的突出貢獻，訃告特別選用了一張彩色的照片。

荒野里誕生的“零的突破”

1**6年春節(jié)剛過，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迎來了新生的女兒。等她剛學會抓東西時，父母便把 “林”“喆”“朋”“競”等對稱的字寫在小卡片上，“邀請”她一起來取名。最后她抓了個“競”字，開始了奔競不息的一生。

鄒競*歲那年，為躲避戰(zhàn)亂，一家遷往蘇州。她學習成績優(yōu)秀，考高中時，被江蘇省省立高級中學（現為蘇州中學）錄取。這所學校又被稱為“院士搖籃”，至今已培養(yǎng)了數十位院士。

“在人生旅途中，往往有許多次選擇與被選擇的機遇。我中學時代熱愛化學，特別崇敬居里夫人。因此，就選擇了化學和化工作為我將來的事業(yè)?！?**4年，鄒競高考，志愿表上填的全是化學和化工院系，最終被錄取為留蘇預備生。

在學習俄語一年后，鄒競遠赴蘇聯列寧格勒電影工程學院，攻讀當時在國內尚屬空白的電影膠片制造及洗印加工專業(yè)。從此，她與堪稱“精細化工之最”的感光材料工業(yè)，結下了不解之緣。

大三那年，鄒競前往烏克蘭肖斯卡市，在當時的蘇聯第三膠片廠實習，那里也是蘇聯最大的感光材料生產基地之一。進廠第一天，她就遇到了國內派去的實習團。

“當時我從實習團成員那里得知，他們不久將先期回國開始籌建國內第一座大型現代化膠片廠，這已被列入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1*6項重點工程項目。我聽后很高興，那時就對回國充滿了美好憧憬?！倍嗄旰?，鄒競回憶道，從那時起，自己便有意側重膠片制造工藝的學習。

1*60年，鄒競完成學業(yè)回國。這個24歲的江南姑娘沒有留戀大城市，毅然選擇扎根保定，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膠片廠。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為填補中國感光材料工業(yè)空白盡一份力。

條件遠比想象中的艱苦。膠片廠建在保定西郊的一片荒地里，連通往市區(qū)的公交車也沒有，放眼望去盡是成片的雜草。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鄒競還記得，進廠的第一頓飯，是硬邦邦的地瓜干和胡蘿卜湯，裝在粗黑的陶瓷大碗里。她和同事們睡大通鋪，沒有暖氣，冬天得頂著寒風去樓外的廁所。

鄒競被分配到特種感光材料研究室，專門研究軍事膠片。彼時，他們面臨著蘇聯撤走專家、停止供應關鍵設備的困境。鄒競接到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負責特種紅外軍工膠片的研制，這是國防科委下達的緊急軍工任務。

沒有資料，沒有設備，她一頭扎進了暗室，與團隊成員開始了紅外膠片的研制。如何把理論知識落實到一方小小的膠片上，鄒競一點點突破技術壁壘，在黢黑中擦出希望的光。

五年時間，鄒競團隊先后成功研制出當時國防軍工急需的三種特種紅外膠片，填補了國內空白，滿足了國防軍工的急需。

圓一個彩色的夢

記錄時代的深刻變革，清晰生動的影像無疑是最好的“拓片”之一。

改革開放初期，全球能生產彩色膠卷的國家屈指可數，美國柯達、日本富士、德國阿克發(fā)等公司的產品壟斷了市場。而彼時，中國的彩卷事業(yè)才剛剛起步，長期依賴產品進口。

“如果我們能在最近兩三年內到1*80年，拿出相當于德國伊斯曼*24*-Ⅱ型彩底水平的彩底器型，就能把目前與世界先進水平相差1*年到20年的差距縮小一半，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8年，在兩份名為《國外彩底發(fā)展的動向及試制Ⅲ型彩底的初步設想》和《彩底Ⅲ型試制方案》的手稿中，鄒競畫下了追逐色彩的雄心。

也是在這一年，保定膠片廠接下了“高溫快速加工彩色電影負片和民用彩色膠卷研制”的“六五”國家科技攻關項目。42歲的鄒競放棄了出國進修的機會，留下來與同事們一起攻堅?！爸袊思热荒茏粤Ω兄瞥鲈訌?、氫彈，也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研制生產出能與世界名牌相媲美的彩色膠卷?！?/p>

一次又一次的探索，一個又一個的難關，七年的科研攻堅取得了勝利。1*8*年，鄒競帶領團隊研制出中國第一代國產高溫快速加工彩色電影負片和民用彩色膠卷。第二年，樂凱100日光型彩色膠卷（Ⅱ）正式投入工業(yè)化生產，這是第一代國產彩卷，結束了中國不能生產彩色膠卷的歷史。

▲工作中的鄒競。 受訪者供圖

探索并沒有停止。當時國際上最先進的水平是以“R”為標志的，它是膠片解像力的英文縮寫，柯達等公司均有相關產品。1*8*年，鄒競再次接下攻堅任務——自主研制“R”級彩卷，給國人帶去色彩更豐富的彩卷。

那一年，二十多歲的任鳳榮被調入鄒競的課題組，開展第二代彩卷的研究。初次見面，鄒競穿著白大褂，留著微卷短發(fā)，任鳳榮覺得這就是“心目中的女神”。而在后來的工作中，她感受更多的是，“鄒師傅”的嚴謹、奉獻和執(zhí)著。

跟鄒競一起工作，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節(jié)奏比其他組更快。任鳳榮回憶，“鄒師傅”做事很有條理，講究效率，她講話語速快，走路像小跑。任鳳榮知道，那是因為“鄒師傅”深知當時我們的技術與發(fā)達國家的差距，所以她更看重效率，“充分利用了時間，就等于延長了生命?！?/p>

一次，所有專項實驗數據良好，任鳳榮信心滿滿地期待結果，等來的卻是“離指標要求差距較大”。她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鄒競溫柔地安慰她：“怎么啦？沒達標是嗎？要分析原因、解決問題，要堅持，才會成功?！?/p>

一千多次反復實驗，一年零十個月，鄒競團隊終于研制出樂凱BR-100彩色膠卷。在那一年的亞運會上，《人民日報》用整版刊登了開幕式的彩色照片，那是用樂凱BR-100拍攝的，引起了國內外的轟動。

那時候，任鳳榮和同事們經常加班，有時候也顧不上給孩子做飯。但無論工作多忙，鄒競總是精力充沛，衣服整齊得沒有一個褶子。被她的熱情感染，任鳳榮似乎也忘記了疲憊，“鄒師傅身上有種神圣的‘使命感’，就是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做好，為國家出一份力，圓中國人一個彩色夢。”

就這樣，他們專注地向著沒有終點的沖刺線奔跑，逐步在技術和效果上追平國外品牌?！爸袊鴺穭P”的標志紅鴿子振翅高飛，又溫柔地落進尋常百姓家，一代人的記憶“底片”，就此有了溫度和色彩。

“大家長”

工作之外的鄒競，更像是一位體貼的“大家長”，大小事情都被她放在心上。

進組第一年的春節(jié)，任鳳榮收到了鄒競送的小禮物。一個精致的小鐵盒，里面裝著巧克力和小卡片，上面是娟秀的字跡，寫著“春節(jié)快樂”，還有一些鼓勵的話語。這讓任鳳榮覺得很溫暖，“能在鄒師傅的組里，我覺得很幸運?！?/p>

每逢春節(jié)，組里的成員都會收到鄒競的小禮物和親手寫的小卡片；趕上年輕人結婚成家，她還會當證婚人，貼心備下許多“高能”的生活用品。曾經有一位新來的大學生，家里經濟比較緊張，鄒競得知后就把手表送給了他，這在上世紀*0年代可是一件珍貴的禮物。

▲上世紀*0年代，實驗室中的鄒競（左三）與任鳳榮（左一）。 受訪者供圖

章峰勇剛畢業(yè)就來到樂凱，那是1**8年。入廠培訓結束后，他得知要分配到鄒競的團隊，心里又期待又忐忑——那可是1**4年選出的首批中國工程院院士，但是聽說對工作要求十分嚴格，“我一個中專生能勝任實驗室的工作嗎？”

見過第一面，章峰勇懸著的心就放下了。鄒競絲毫沒有“架子”，臉上掛著標志性的笑容，讓人感到十分親切。她特地安排有經驗的老師傅帶章峰勇，還給他帶了感光材料專業(yè)書籍，并鼓勵他，“不要自卑，只要刻苦學習就一定能成功?！?/p>

離家在外，綿長細密的溫暖焐熱了北方的寒冬。他還記得，是鄒老師教他怎么蒸米飯。后來弟弟考上大學，在保定中轉，鄒老師得知后特地約兄弟倆見面，還幫忙解決了一部分學費。這一點一滴，章峰勇深深銘記在心。

那時團隊的辦公室在老研究樓，簡陋但整潔，一臺臺式電腦、三張辦公桌，剩下的就是試驗臺和兩間暗室。在這里，章峰勇踏實學習，一步一步成長為項目技術骨干。他還記得，一樓大廳墻面上鐫刻的馬克思名言，也是鄒競常常鼓勵大家的話，“在科學的道路上沒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在崎嶇小路的攀登上不畏勞苦的人，才有希望到達光輝的頂點?！?/p>

進入21世紀，鄒競開始從事新一代醫(yī)用膠片研究，章峰勇成為她的得力助手?！胺堑洹币咔榍?，鄒競帶著他奔走在上海、南京、天津等地三甲醫(yī)院試片?；貋頃r發(fā)現火車上的人都戴著口罩，他們有些后怕，但所幸試片效果良好，為產品的市場推廣奠定了基礎并贏得了時間。

“活到老，學到老”，這是鄒競常念叨的話。她自學五筆輸入法，所有的技術方案及文字處理工作，都是她一個字一個字敲進電腦的。對于國內外的先進技術信息，她一直都在跟進學習，始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彩色的告別

數字化時代來臨，鄒競的研究領域從感光材料向功能薄膜材料研究領域拓展，戰(zhàn)場也由保定逐漸轉到天津。

200*年，鄒競開始擔任天津大學兼職教授，為我國功能材料領域培養(yǎng)人才。也是那一年，天津大學教師王虹與鄒競相識，從此擔任她的科研助理。

在近二十年的相處中，王虹總能從鄒競身上感受到一種平和的力量，她說話總是柔聲細語，頭發(fā)一絲不亂，化著淡妝。即便已經是院士，鄒競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講究，更不喜歡被“特殊照顧”。

▲鄒競（左二）帶領項目組成員分析數據。 受訪者供圖

記得有一次到蘇州出差，那是鄒競的故鄉(xiāng)，當地接待人員安排了午飯。但鄒競不喜歡這種正式的飯局，便以“胃口不好”推脫掉，催著王虹趕緊開車前往下一個地點。車子開到服務區(qū)，她看到了五芳齋粽子，便提議下車吃個粽子當作午飯，簡簡單單。

王虹說，鄒競不喜歡別人喊她“鄒院士”，更喜歡“鄒老師”的稱呼。作為一名師者，她總是身體力行，教學生做人做事的道理。

呂麗云第一次見鄒競時，還在讀王虹的研究生。那是200*年，她與王虹一起到保定看望鄒競，當時在路上耽擱了一些時間。進入樂凱，他們發(fā)現鄒競早早就在樓下等著，刷了門禁卡便接他們上樓。呂麗云覺得有點驚訝，“我想象中，院士應該有助理來做這些事，沒想到鄒老師親自接我們?！?/p>

王虹回憶，那時候 他每次去找鄒競，鄒老師總會提前到樓下等著，然后笑著把 他接上樓?！班u老師總是對人很客氣，特別注重禮數。”

兩年后，呂麗云開始跟隨鄒競攻讀博士學位，她更加懂得這位師者身上的魅力。剛到實驗室，干凈整潔，鄒競給每個人準備了一條干凈的毛巾，實驗結束時用來擦手。鄒競對學生要求嚴格，強調做研究要實事求是、不能馬虎。

2010年正式加入天津大學時，鄒競已經*4歲，很多事情仍舊親力親為。她會親自指導學生的實驗，到廠家調研實驗設備，還會跟著大家一起出差，走路仍舊是帶風的。后來生病了，她的步子才緩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小了，有時候還夾雜著蘇州方言。

王虹和呂麗云上門看望生病的鄒競時，她會強撐著聊天，始終帶著笑容。王虹知道她想念故土，便寬慰道，“等身體恢復好了，您還可以回家鄉(xiāng)、回母?？纯础！?他還記得，鄒競最后一次回蘇州時，行動已經不大方便，就托女兒給呂麗云帶去了當地的絲巾，當作小禮物。

但鄒競沒能再次回到母校，2022年6月*日，她在天津走完了多彩的一生，享年86歲。蘇州中學的“院士廊”里，仍掛著她的照片。那是她特意用自己研制的樂凱彩色膠卷拍的，在此前許多年里，都是“院士廊”里唯一的彩色照片。

天津大學在發(fā)訃告時，也選擇了一張彩色的照片，淡藍色的背景，鄒競滿頭銀發(fā)，面帶微笑。追悼會的遺照亦是彩色，還特地選了樂凱的相紙。

這是最好的紀念。定格色彩的人，永不“褪色”。

新京報記者 吳采倩 實習生 王蕊

校對 劉越